至柔者至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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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2019年第10期《特别关注》有则故事，叫《本怀》。故事出自《世说新语》“贤媛”篇，极短，不足百字，却极富深意。

　　原文如下：

　　桓宣武平蜀，以李势妹为妾，甚有宠，常着斋后。主始不知，既闻，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。正值李梳头，发委藉地，肤色玉曜，不为动容。徐曰：“国破家亡，无心至此。今日若能见杀，乃是本怀。”主惭而退。

　　桓宣武是谁？就是桓温，东晋一代名将。他只给朝廷打了个招呼，就擅自率军平定了蜀地政权。回朝之后，权倾朝野。

　　李势是谁呢？正是蜀地政权的那个皇帝。被桓温打败之后，他投了降。他有个妹子，就被桓温占为己有，纳为妾了。

　　蜀地什么地方？就是现今的四川重庆一带，出了名的盛产美女。这个妹子啊，自然相当漂亮，你看描写她梳头的样子，只八个字：“发委藉地，肤色玉曜”，长发飘飘，肤白如玉，黑发映衬之下，更显晶莹明亮，活脱脱一幅美人梳发图。

　　桓温对这个妹子宠爱有加。

　　然而，这事有点不同寻常。桓温纳妾，是偷偷摸摸干的，他的老婆给蒙在了鼓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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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照说，那个时代，男人娶个三妻四妾，平常得很。况且，桓温是个什么人呀？就是司马迁笔下的游侠那一类人，豪气干云，勇猛无惧。他15岁时父亲遭人杀害，18岁那年，仇家办丧事，他装着吊丧，混进灵堂，手刃了仇家的三兄弟。

　　如此豪勇的人，何以娶一个妾却要遮遮掩掩呢？更遑论当时他的权势、名望已经集于一身。

　　桓温娶妾不敢光明正大，原因有三。

　　其一，他这老婆啊，身份不一般。她乃当朝皇帝的姑姑南康公主。桓温虽说没把朝廷放在眼里，但怎么说她也是皇族的人，还是要给点面子吧。

　　其二，传统社会的家庭模式，有个特点，但凡明媒正娶的发妻，所谓正室，在家里地位一般很高，作为“另一半”，做丈夫的，得格外敬重几分，多让着一点。咱们看《金瓶梅》里的西门庆，对发妻、正室吴月娘，那都是客客气气、正经八百的。

　　其三，最为关键的一点，他这老婆，不但惹不起、不能惹，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担心。担心什么呢？

　　学者余嘉锡先生说，“晋之妇教，最为衰敝”，说晋朝这女性教育啊，糟糕到极点了。有多糟糕呢？咱们知道写《搜神记》的那个人，叫干宝。他与桓温同时代，比桓温年长约30岁。他写了本书，叫《晋记》。在这本书的总论里，干宝说，当时的妇女“不耻淫逸之过，不拘妒忌之恶，有逆于舅姑，有反易刚柔，有杀戳妾媵，有黩乱上下，父兄弗之罪也，天下莫之非也。”堪称一场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，人性大“解放”，谁也管不了。在这种时代氛围里，悍妇横行，做小妾的，命运朝不保夕。试想，桓温若让南康公主知道自己金屋藏娇，那还得了，不是让李家小妹白白送死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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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但是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，哪有纸包得住火的呢？

　　事情终究泄露了。

　　南康公主一怒之下，带了十多个奴婢，“拔白刃袭之”，你看这词用得！一“拔”，一“袭”，——操着白森森的大刀，气势汹汹地冲到李妹子的卧室里，兴师问罪来了。

　　当时估计还是早晨，李妹妹刚起床，正在梳头呢。一看南康公主这架势，她立马明白怎么回事。这明摆着自己被暴露了，悍妇是来取她命的。

　　这位女子可了不得。面对如此阵仗，她居然“不为动容”，毫无惧意，面不改色，无比镇定。“徐曰”，慢慢地，从容不迫地，说了这么一句话：

　　“国破家亡，无心至此。若能见杀，乃是本怀。”

　　十几个字的一句话，那南康公主一听，竟然“惭而退”，羞愧地鸣金收兵了。她怒火冲冲来取人家性命，没料到，结果不但没有得逞，反而把自己搞得很不好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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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看戏的观众都懵了：这是什么情况？

　　原来，李家妹子短短的一句话，里面大有文章，有好几层意思。

　　先说第一个，“国破家亡”。

　　你看，我的国没了，家也没了，我现在只是一个俘虏，一个亡国奴，一个落难的人。我没有任何力量，没有任何依靠，命运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上。

　　皮之不存，毛将焉附？国破家亡是一个人最惨的境遇。沦落此境，人的力量也最为柔弱。贵为皇妹的李姑娘，何以沦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呢？不用说，也不必说。南康公主一听，就自然明白，全拜晋王朝和她口中的“老奴”即她的老公所赐。

　　“国破家亡”四字出口，李妹妹意在让自己处于卑下柔弱的位置。这四字所激起的同情和内疚，先把南康公主锋锐的气势给挫掉了。

　　这是一层意思。

　　说“国破家亡”，她还告诉你：我们的矛盾，不是家长里短的私人恩怨，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恩怨；我是被打败的一方，你是胜利的一方，我是弱小的一方，你是强大的一方。你现在的所作所为，不就是恃强凌弱？

　　这是又一层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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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既是国家之间的恩怨，于是，下面一句就顺理成章了。

　　她说，“无心至此”。

　　我来到你们的国家，我被卷入你的家庭，不是我有意为之，我与你丈夫，既没有两情相悦，也没人牵线说媒。事情搞到如今地步，非我所愿，非我乐见，我是身不由己，命不由己。我一个国破家亡的落难之人，哪还有什么心思，与你争风吃醋，与你横刀夺爱呢？

　　这是一层意思。

　　还有一层意思更深——

　　我是无心，你是有心。我无心，却获得了将军的宠爱。你有心，却失去了将军的专宠。我是无心之得，你是有心之失。这得失之间，该反思的应该是谁呢？

　　你如此执着于占有，占有了权势，占有了地位，现在还要占有将军的感情。将军的感情我本不占有，也不必占有，那么，你就能占有得了吗？

　　“无心至此”四字，让南康公主泄了气。为什么呢？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，两个人的思想境界，高下立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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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于是，跟着就有后面两句：“若能见杀，乃是本怀”。你要是把我杀了，正合我的心意。

　　李姑娘是在告诉南康公主：我现在委曲求全，忍辱偷生。经历国破家亡的患难，我早已把个人生死，置之于度外。既已“无身”，何患之有？你带着一伙人，持刀执棒，过来取我性命，又岂能让我心生畏惧、惜命怕死呢？

　　身居险地，而能安之若素，恬淡娴静；生死关头，而能处之泰然，镇定自若。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，只能源于一个人内在的自由和尊严，也就是李姑娘所说的“本怀”。

　　相形之下，南康公主我予我夺、打打杀杀，为所欲为，不过是一种野蛮行径，其张扬跋扈之态，有何自由而言，有何尊严而言呢？

　　李势之妹高雅的气度，彻底令南康公主折服，使之自惭形秽，自愧不如。至此，南康公主“惭而退”，缴械投降了。

　　我们回头看干宝的批评，他说晋朝妇女“反易刚柔”，把刚和柔给颠倒了，南康公主，算是一个实证。南康公主恃强逞能，不过为一己一时之私欲。李势之妹守弱无争，反而成就其精神的高贵。

　　刚柔是一种修为，至柔者至刚。柔弱胜刚强，信然！